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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做完最终校验，没问题了，明天上午可以上会。”许正回答，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

  “好，很好！明天九点，直接来我办公室，我们详细过一下。”薛向东说完便挂了电话，没有多余的寒暄。

  他关闭电脑，收拾桌面，将一叠厚厚的、包括“光华大厦”在内的项目资料锁进抽屉。

  他并不知道，几个小时后，他将以一种决绝的方式，奔赴那个曾与妻子约定的圣地。

  他面前是三块巨大的显示器，上面布满了“光华大厦”复杂的结构模型和密密麻麻的数据。

  线条、数字、参数，在他眼中如同活了过来，构筑着这座即将拔地而起的城市新地标。

  高达四百米的主楼，创新的悬挑结构设计，每一个节点都需要反复核算，不容丝毫差错。

  他靠在椅背上，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微微皱了下眉。

  那时虽然辛苦，但心里踏实，看着图纸上的线条变成实实在在的建筑，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照片上的纳木错湖清澈见底，雪山倒映其中，妻子林薇依偎在他身边，笑得像个孩子。

  他仔细保存好所有数据，将最终版的图纸文件加密，准备明天上午的项目评审会。

  关上电脑，收拾好桌面，他将一些重要的纸质资料，连同几本厚重的规范手册，一起放进了那个跟随他多年的旧公文包。

  图纸的右下角，有一个他用红笔画的、不甚规则的三角形符号，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日期。

  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试图掩盖昨晚通宵的痕迹。

  前台小姑娘看到他，笑着打招呼：“许工早！今天气色不错呀，项目快结束了吧？”

  说话的是叶梓洋，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工程师，名校毕业，聪明能干，是薛向东两年前高薪挖来的。

  “辛苦了。”许正对叶梓洋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最终评审稿在我这里，九点薛总办公室开会。”

  “好的许工，我们肯定准时到。”叶梓洋应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从许正手中的公文包上扫过。

  红木办公桌光可鉴人，背后是一整排书柜，里面摆放着不少商业管理和成功学书籍。

  他今年四十八岁，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价格不菲的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

  “薛总，这是光华大厦的最终评审材料。”许正将文件递给薛向东，“所有的模拟数据都通过了，节点细节也做了最后的优化。”

  “老许办事，我放心！”他拍了拍许正的肩膀，语气爽朗，“这一个项目多亏了你啊，技术上的定海神针！”

  “哎，老许，不急不急。”薛向东摆了摆手，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评审会之前，有件事，想先跟你聊聊。”

  薛向东端起咖啡杯，轻轻吹了吹气，斟酌着开口：“老许，你在公司也快十年了吧？”

  “十年啊……真是不短了。”薛向东感叹道，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你是公司的元老，也是功臣，看着公司一步步发展到今天。”

  “但是老许，最近大环境不好，你也知道。几个重点项目回款困难，公司的现金流……压力很大。”

  薛向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也低沉了几分：“总部那边下了死命令，要求各分公司必须‘优化’人员结构，减少相关成本。”

  薛向东避开许正的目光，看着窗外的城市，语气变得公事公办：“所以，经过管理层慎重讨论，决定对部分……嗯……薪酬较高的资深岗位做调整。”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许正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但更多的是决绝。

  虽然刚才已有不好的预感，但当这句话真的从薛向东嘴里说出来时，他依旧是觉得难以置信。

  他顿了顿，补充了更残忍的一句：“并且，基于公司目前的困难情况，无法支付经济补偿金。”

  他猛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盯着薛向东：“薛总！你这是啥意思？光华大厦的项目我刚做完！卸磨杀驴也没这么快的吧！”

  薛向东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放下咖啡杯，语气变得强硬：“许正！注意你的态度！这是公司的决定！”

  “公司的决定？”许正气得声音发抖，“我辛辛苦苦为公司干了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样一句话把我打发了？连最基本的补偿都没有？薛向东，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良心？”薛向东冷笑一声，也站了起来，与许正对峙，“许正，我跟你讲的是商业规则！公司不是慈善机构！现在效益不好，裁员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是账面上的东西！真实的情况比你想象的严峻得多！”薛向东不耐地挥挥手，“总之，这个决定已经做出了，不可更改！人事部稍后会给你发正式的解除通知！”

  许正的目光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的叶梓洋，看到他脸上那一丝几乎没办法掩饰的、混合着紧张和一丝得意的表情。

  “优化掉高薪的老员工，给年轻人腾位置，是吗？”许正的声音冷得像冰，“叶梓洋，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许正，这和梓洋没关系！”薛向东打断了许正，“你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我建议你冷静一下再谈！”

  “冷静？我怎么冷静！”许正一把抓起桌上的评审材料，重重摔在桌上，“我为这一个项目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现在告诉我，项目结束了，我没用了，可以滚蛋了？还一分钱不给？”

  “许正！你不要无理取闹！”薛向东也提高了音量，“解除合同是依法依规！补偿金的问题，公司现在困难，暂时无法支付，以后情况好转了会考虑！”

  “以后？哼，画饼谁不会？”许正绝望地摇了摇头，他知道，再争论下去已经毫无意义。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称兄道弟的老板，看着旁边那个即将取代自己的年轻人，只觉得无比荒谬和心寒。

  “怕什么！”薛向东打断他，语气不耐，“按计划进行！你立刻接手光华大厦的所有资料！一定不可以出任何纰漏！”

  他没有理会任何目光，面无表情地走着，背脊挺得像一根即将被压弯却仍在坚持的钢梁。

  她三十五岁左右，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但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这是……人事部让我送过来的。”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歉意，“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还有……需要您签字的离职交接清单。”

  白纸黑字，措辞冰冷官方，清晰地写着解除合同的决定，以及关于补偿金那一栏，刺眼地标注着“无”。

  韩梦菲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忍不住低声说：“许工，对不起……我也尽力争取过，但是薛总他……态度很坚决。”

  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许工，公司近期的账目……确实有些问题。薛总他……可能另有打算。你……自己多保重。”

  联想到薛向东如此急切、甚至不惜撕破脸皮也要“优化”掉自己，难道仅仅是为了节约他那份薪资吗？

  他把属于自身个人的几本专业书、一个茶杯、几支笔，还有那个珍贵的相框，小心地放进公文包和一個纸箱里。

  抽屉底层，还放着那份边缘卷曲的旧图纸，是几年前处理那个特殊地基问题时留下的。

  有加班到深夜一起点外卖的同事合影，有项目顺利完成后的庆祝照片，还有林薇以前来公司等他下班时，放在他桌上的小点心包装纸……

  “所有的电子资料都在服务器指定文件夹，密码你知道。”他的声音平淡无波，“纸质资料在左边第三个文件柜里，钥匙在这里。”

  “许工，”叶梓洋终究是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辩解，“这事……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薛总他……”

  “做好你的事吧。”许正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光华大厦的结构较为复杂，节点处理要格外小心，特别是三十七层以上的悬挑部分，风荷载的计算模型我优化过，数据备注里有说明。”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停车场开车，而是抱着箱子，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往前走。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市政配套项目，规模不大，但地基情况很特殊，靠近一片敏感的区域。

  当时图纸经过多次修改，那份最终稿上有他手工标注的大量计算数据和那个奇怪的三角形符号。

  他仔细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符号的具体含义了，似乎只是当时为了标记某个临时想到的要点。

  也许薛向东就只是单纯地嫌他老了，贵了，想用更便宜、更听话的年轻人替代他而已。

  失业，年龄歧视，再就业的艰难……现实的压力如同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头顶。

  最后，他看了一眼那个纸箱，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份旧图纸也卷起来，塞进了登山包侧面的口袋里。

  “再见。”他轻声说，不知是对这个房子，还是对这座城市，抑或是对过去的自己。

  城市的霓虹灯在车窗上划过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痕迹，却无法在他眼中留下任何倒影。

  而他并不知道，他的这次决然离去，将很快在公司，在薛向东那里，引发一场怎样的恐慌与风暴。

  窗外的世界逐渐被浓郁的黑暗所吞噬，只有车灯照射出的有限光亮，以及偶尔对面车道划过的刺目远光灯。

  发动机平稳的轰鸣声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构成了一种单调的白噪音，反而让他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了一些。

  车载音响里流淌着低沉的民谣音乐，歌手用沙哑的嗓音唱着关于远方和孤独的歌。

  有拖家带口出门旅游的，有跑长途运输的司机，任何一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和目的地。

  但他不想停下来住宿，只想尽快远离，仿佛离那座城市越远，心里的包袱就能减轻一分。

  空气中已经能闻到不同于城市的那种清新、甚至还带着一丝泥土和植物气息的味道。

  摊主是个热情的大叔，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搭话道：“老板，这么早赶路啊？去哪里发财？”

  “西藏好啊！”大叔眼睛一亮，“我年轻的时候跑过运输，去过几回，那地方，天蓝得不像话！就是路不好走，你这车……得多小心点。”

  大叔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他眉宇间的郁结，拍拍他的肩膀：“去散散心也好。到了那边，心里啥事都能想开咯！”

  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草甸和雪山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有种洗涤肺腑的感觉。

  极目远眺，蓝天如洗，白云仿佛触手可及，远处雪山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路边的藏式民居开始增多，色彩鲜艳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随处可见的玛尼堆仿佛在诉说着信仰的力量。

  “要得！”老板娘利落地记下，又打量了他一下，“看你这气质，不像是一般出来玩的，是搞技术的吧？”

  “我就说嘛！”老板娘得意地笑了，“我们这地方，经常有你们这种文化人过来。前段时间还有个勘探队的住我这呢。”

  他在经幡下站了很久，任由山风吹拂着脸庞，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郁结都吹散。

  广阔的草甸，成群的牦牛，宝石般的海子（湖泊），还有那仿佛永远湛蓝的天空。

  夕阳给雪山之巅抹上了一层瑰丽的玫瑰金色，街道上行人不多，大多是本地，脸上带着高原特有的高原红和淳朴的笑容。

  这一天，他开了将近八百公里，身体极度疲惫，但心灵却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盈。

  它逼着他走出了那个舒适区，或者说，那个麻木区，让他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然而，许正并不知道，就在他沉浸于高原的壮美与内心的暂歇时，他逃离的那个世界里，一场因他而起的危机，正迅速发酵。